原标题:黄河三晋行:从铁牛蹄印到壶口涛声
郭晓勇
黄河西来,在晋陕大峡谷与三晋大地结下千年羁绊。它是大禹治水的斧凿声,是盛唐浮桥的铁牛低吼,是王之涣登楼的志意,更是治黄人筑起的安澜长堤。
从蒲津渡到鹳雀楼,从碛口号子到壶口雷霆,这条母亲河裹挟泥沙与文明,沉淀下厚重记忆。我们踏着千里河岸,触摸它滚烫的脉搏,记录下它从桀骜到温柔的变迁——这是民族与自然共生的永恒史诗。
中华民族的母亲河——黄河,自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的约古宗列盆地启程时,还带着冰雪融水的清冽与腼腆。岩缝细流如银线缠绕草甸,低洼水洼似碎镜映照云影,待汇聚成约古宗列曲与卡日曲,又在星宿海化作千百个映着流云的水泊,再经扎陵湖、鄂陵湖沉淀,才终于有了“河”的从容模样。途中,我曾写下:“五千里天来之水/三晋独拥千里苍黄/你是大地血脉中/永不沉淀的原色/自老牛湾太极湾的/第一次转身/便注定这趟文明之旅的滚烫”。从高原奔涌而下,它闯龙羊峡,漫宁夏平原,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撞进晋陕大峡谷,便真正踏入了三晋大地——这片承载千年文明的土地,即将与母亲河共谱厚重篇章。
蒲津渡:千年渡口的铁牛记忆
初秋的雨丝斜斜织着,把蒲津渡遗址笼在朦胧诗意里。我站在唐代渡口遗迹前,脚下青石板透着千年的凉,指尖抚过残破堤岸,似触到盛唐漕运的脉搏——那是车轮碾桥的震颤,是船夫靠岸的喧嚣,是丝绸与香料混着水汽的味道。
公元724年,唐玄宗下令重修浮桥,铸八尊万斤铁牛分踞两岸,以巨链拽住连舟浮桥,将“天堑”化通途。如今这些“水下卫士”就陈列在“露天博物馆”,铁牛身披斑驳锈迹,牛角仍奋力前抵,蹄掌纹路里似还嵌着当年河泥,若细听,似有挣脱时光的低吼。雨滴打在铁牛躯体上,溅起的水花晕开薄雾,我忽然想起“浮桥长三百步,连舰十艘”的史料,眼前浮现西域驼队踏桥而来、江南漕船逆流而上的盛况,而这一切繁华,都由铁牛默默承载。
如今浮桥虽湮灭,铁牛却未沉默。雨雾漫过青石板时,我仿佛听见铁链轻响、船夫号子穿透千年,与雨声交织。蒲津渡的铁牛,是黄河文明的“锚点”——锁住盛唐漕运记忆,更锁住民族与母亲河相依的密码。
鹳雀楼:登楼望河的诗与远方
“白日依山尽,黄河入海流。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。”王之涣的诗句在脑海回响数十年,今日登楼,才懂诗中的壮阔不是文字夸张,是眼前景撞进心里的震撼。
登楼时细雨霏霏,拾级而上,每一步都踏在诗的平仄里:二楼展柜中,李白“黄河落天走东海”“黄河西来决昆仑”的墨痕映着雨景;顶层观景台凭栏远眺,黄河如金色巨龙在晋南平原舒展,上游浊浪与下游平缓交汇,新修防洪堤似银带揽河入怀,远处蒲津渡铁牛在雾中若隐若现。
风裹着水汽打在脸上,我忽然懂了“更上一层楼”的深意:不是为远眺,是“让旧诗句在雨里扎下新根/让少年时浅懂的道理/在此刻生出沉甸甸的重量”。夕阳穿透云层,将黄河染成金红,归鸟掠过河面,任手机镜头也抓不住这份震撼——王之涣早已知晓,真正的“千里目”,不在眼中,在心里。
备防石:构筑黄河安澜的第一道防线
在运城市垣曲县,有一个由张磊领衔的17人“黄河堤防工程首席技师工作室”。作为治黄一线的技术尖兵,他们不仅传承着老祖宗留下的夯土固堤手艺,更将无人机巡查、电子水尺监测等现代科技融入日常,成为破解黄河安澜难题的“智囊团”,藏着新时代守护母亲河的关键智慧。工作室的展台上,爷爷辈的夯土锤、捆石绳与如今的无人机、电子水尺静静并置,宛如一部浓缩的治黄史。皮肤黝黑的张磊,指着墙上的黄河小北干流防洪工程示意图介绍:“备防石是防洪的第一道防线,按‘雁翅形’排列,能有效分散洪水的冲击力。”
堤坡上,成千上万方备防石如待命的士兵,每一块都拥有专属的“身份证”。技术人员轻点屏幕,打开“数字孪生黄河”系统,水流量、流速等数据实时更新:“以前全靠人眼盯、凭经验判,现在有了科技加持,治黄更精准高效。但到了汛期,我们还是会手摸脚踩地检查每一块石头——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。”夕阳西下,他们巡堤的背影与绵长的堤岸、奔腾的黄河融为一体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:黄河安澜,正是科技“硬实力”、传承“软实力”与治黄人“守土有责”执念的完美交织。
水利枢纽:黄河之上的现代脊梁
若说备防石是“贴身卫士”,黄河中上游的水利枢纽便是守护安澜的“钢铁脊梁”。从晋北的万家寨,到作为黄河下游关键控制性工程的小浪底,这些“巨人”驯服洪魔,让黄河水化作“甘露”滋养民生。
万家寨大坝横亘河面,上游水库碧波映青山。工程师说:“以前汛期百姓要往山上躲,现在黄河水净化后引到太原、大同,居民打开水龙头就是黄河水,水垢少了一半!”天桥水利枢纽虽小巧,却藏着民生智慧:弧形泄洪孔减少河床冲击,灌溉渠引水流向农田,“以前种玉米靠天吃饭,现在亩产翻两倍”。
小浪底“调水调沙”时,浊浪裹沙喷涌如黄龙出海。工程师指着监测数据笑:“水质从Ⅳ类升为Ⅲ类,沿岸鱼虾多了,候鸟也多了三成!”芮城农户用黄河水滴灌种苹果,甜度更高,还卖到了东南亚。站在大坝上,听发电机轰鸣,我想起:“龙口与古贤接力/坝址如定水神针/正引浊龙入安澜”,古人治水靠毅力,而今靠科技与传承,让黄河从“害河”变“利河”,满是民生温度。
碛口号子:黄河岸边的非遗回响
碛口古镇石板路发亮,窑洞式建筑透着明清繁盛,年过七旬的李世喜老人站在码头,白羊皮坎肩洗得发白,手里攥着父亲传下的纤绳——那是“水旱码头小都会”的见证。不远处的西口古渡,曾是晋商走西口的起点,如今虽无昔日驼铃,黄河水仍缓缓冲刷着古渡石阶,西口文化的印记与碛口的烟火气交融。
“哎——开船哟!”老人一声吆喝打破宁静,我曾这样记录:“曾是驼铃摇碎暮色的码头/商船驮着晋商的传奇,在黄河浪里抛锚/纤绳勒进肩胛的纹路,号子从喉间长出棱角。”他唱起《拉船号子》:“脚蹬石头手扒沙,一身力气全用完……”腰弯如弓,双手攥着虚拟纤绳,仿佛面前真有商船待拉过险滩。围拢的游客举着手机,孩子们扯着嗓子学唱,调子混着浪涛声飘向远方。
唱到高潮,老人声音哽咽:“我父亲拉纤摔断腿,还说‘号子在,船就能行’。”如今商船被现代运输船替代,碛口黄河号子成了非遗,老人的“传习所”里常有孩子来学,“我70多岁了,只要活着,就让号子像黄河水一样流淌”。
壶口瀑布:浊浪奔涌的精神图腾
李白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的磅礴,在此刻有了最真切的注解。宽500米的河面骤缩至20余米,浊浪如千军万马坠入30米深石槽,水雾冲天凝成彩虹,轰鸣震得地面微颤——壶口是黄河的“心脏”,每一次浪涛撞击,都带着中华民族的脉搏。
靠近瀑布,衣衫被水雾浸透,发梢缀满水珠。忽然狂风卷雾,朦胧中几只黑鹳盘旋,羽毛黑白分明如精灵。“黑鹳对生态要求高,以前少见,现在治理水土流失,种树护河,它们就回来了。”向导的话让我想起20年前。那时既无护栏,黄土也裸露在外,风一吹便起沙尘。如今观景台规整有序,脚下的土路铺上了防滑石板,生态停车场停满新能源车,空气里少了呛人的土腥味,只余下河水和湿润泥土的清新。
夕阳染金瀑布,我在诗中咏叹:“浊浪劈开层岩/如铁骑撞破天门/崩作星河倒坠/砸进胸腔/震出龙吟”。我忽然懂了,壶口不仅是自然奇观,更是精神象征——它闯峡谷、漫平原,遇阻挡更激浪向前。而今生态改善,母亲河以更清澈的姿态奔涌,这是自然馈赠,更是人类守护的成果。
老牛湾:黄河转弯处的诗意与变迁
汽车沿盘山公路而上,当老牛湾轮廓出现时,全车人惊叹——黄河在此挥毫,画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大湾,被誉为“太极湾”,灰白色石头房依山而建,爬山虎爬满墙面,与黄的河、绿的山、蓝的天构成画卷。不远处的河曲县榆岭窊村,曾是水土流失重灾区,如今鱼鳞坑存水,油松、侧柏满山,村民张老汉每天巡河捡垃圾:“家门口的河段自己护,还能领补贴!”
我曾寄情于诗:“两年前的风还窝在石缝里/我曾踮脚与你约下笔墨/说要把九曲的蓝,叠进诗行/却让承诺跟着浪花,漂成了旧账。”站在黄河入晋第一站的观景台,清澈河水与浑黄支流交汇成“双色河”,远处长城遗址与黄河并行,似两位古卫士守着这片土地。
“以前老牛湾是贫困村,靠种地打鱼过活,洪水常冲毁庄稼。”向导指着山坡上的光伏电站,“现在发展生态旅游,农家乐、民宿多了,枣子还通过电商卖到全国!”80岁的王大爷坐在老槐树下,摇着蒲扇给孙子讲故事:“现在修了防洪堤,种了树,再也不怕洪水了,日子比以前好太多!”
离开时,夕阳沉进黄河,染红河面与天空。老牛湾的美,是自然与人文的交融,是生态与民生的共生,任诗句也难尽述。


